沈遠修連自己都不清楚,他在這煙波渺渺的湖邊,將身體趴在地面,把腦袋伸出柵欄,維持這滑稽的姿勢,經過了多長時間。
直到四肢漸漸僵直麻木,周身的氣力也仿佛被抽干耗盡,他才終于支撐不住,狼狽地癱倒在地。
他就這樣趴在冰冷的地面上,鼻腔里滿是泥土與青草混合的潮濕氣息,而整個腦海,卻被那一句詩完完全全地占據了。
萬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獨登臺……
這是何等美妙絕倫的詩句?
僅僅十幾個字,便將那蕭瑟秋日里天涯淪落的無盡蒼茫,淋漓盡致地書寫了出來。
而置身于這片肅殺秋意中的,是一個垂垂老矣的生命,他所能感受到的,唯有那刺入骨髓的苦寒、蝕人心神的孤獨、纏繞不休的病痛與無可奈何的遲暮之悲。
沈遠修窮盡自己的想象,也無法構想出這句詩的誕生。
要凝練出這樣一句詩,究竟需要經歷多少命運的坎坷,需要背負多長厄難重重的人生,需要何等深厚的文學造詣,又需要何等超凡脫俗、登凌浩宇的奇思妙想。
總之,這一切的一切,憑他自己,是永生永世也無法做到的。
那么,這首堪稱神來之筆的詩,又是何人鐫刻于此處的?
沈遠修的心湖之中,第一時間便浮現出昨夜那個提著酒壺,佝僂著身軀,瘋瘋癲癲蜷縮于此的蒼老身影。
那個老家伙,他寫了一輩子的詩,無數佳作流傳于整個大乾,曾一度被江南萬千學子奉為高不可攀的“文圣”。
可他卻又在十年前的那個夜晚,毫無征兆地突然宣布才思枯竭,從此封筆歸隱。
那一日,整個大乾文壇都為之哀鴻遍野。
如今十年光陰倏忽而過,他本以為那個老對手早已在哪個不知名的深山老林里化作了枯骨。
卻萬萬沒有料到,竟能在此地意外重逢。
難道說,這十年與世隔絕的沉淀,反而讓他掙脫了舊日的枷鎖,得以脫胎換骨,最終才成就了這湖邊石破天驚的一句!
“這個老東西……”
沈遠修用盡力氣,才從嘴角擠出一抹復雜的笑容。
他卻全然沒有察覺,兩行混濁的淚水早已抑制不住,順著臉頰的溝壑肆意蔓延。
實際上,沈遠修之所以下意識地認定這句詩出自季云蒼之手,只因他前一次與那位老友相見,恰恰就是在這個地點,就在這根木樁之前。
況且,這句詩的意境與風骨,也完美地契合了季云蒼的作詩風格,以及他那坎坷多舛的人生境遇。
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。
這句令他奉為天物、震撼到無以復加的詩,其實是某個年輕人閑來無事,安坐此地欣賞湖景之時,用一截干硬的樹枝隨手刻下的。
那時的江云帆,才剛剛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不久。
他整日里都在思慮著如何才能獲取足夠的情緒值,偶然間意識到大乾王朝文風鼎盛,便打算利用自己記憶中的千古詩詞來達成震驚世人的目的。
于是,在他的腦海里,第一剎那蹦出來的,便是這首冠絕古今的《登高》。
他便信手拈來,將其中最精華的頷聯刻在了這木樁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