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雨欲來的壓抑,以及那篇看似微不足道卻精準指向軟肋的報道,像最后幾根稻草,壓在高育良早已不堪重負的心頭。
他感覺自己正被一張無形的大網越收越緊,周遭是同僚若有似無的疏離,背后是勢力冷酷的催逼,前方是女婿毫不留情的進逼,身邊是女兒難以掩飾的恐慌。
他站在權力的懸崖邊,腳下是萬丈深淵,回頭,卻只見迷霧重重。
就在這極度的困頓與迷茫中,一個名字,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,再次浮現在他腦海里——乾哲霄。
不是作為可能被利用的金融奇才,而是作為祁同偉口中那個讓蕭月、蘇明月折服,讓林薇流連,甚至讓陸則川都頗為在意的,神秘的“哲人”。
一種近乎絕望下的沖動,驅使著高育良做出了一個與他身份地位極不相符的決定。
他甩開了所有的隨從和司機,換上一身最普通的夾克,戴上一頂鴨舌帽,像一個最尋常的訪友老者,憑著祁同偉曾經無意中提過的模糊地址,找到了城西那片破舊的筒子樓。
站在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前,高育良猶豫了。
自己堂堂漢東省委副書記,竟要如此卑微地來向一個落魄的、身份不明的人“問道”?強烈的自尊心讓他幾乎想要轉身離開。
但一想到那無路可走的絕境,他最終還是深吸一口氣,敲響了門。
門開了。
乾哲霄看著門外這個雖然穿著普通,但眉宇間依舊殘留著久居上位者氣息、此刻卻寫滿疲憊與掙扎的老人,眼神平靜無波,仿佛早有預料。
“高書記。”他淡淡地打了聲招呼,側身讓開,“請進。”
高育良微微一怔,對方竟然認識自己。
他走進這間家徒四壁、唯有書籍堆積如山的陋室,一股混合著舊書和清茶的淡淡氣息撲面而來,奇異地撫平了他心中些許的焦躁。
沒有客套,沒有寒暄。
乾哲霄給他倒了一杯白水,自己則坐在那張唯一的舊藤椅上,靜靜地看著他。
高育良捧著那杯水,感受著杯壁傳來的微溫,醞釀了許久的話,竟不知從何說起。他習慣了對下屬訓話,習慣了在會議上縱橫捭闔,卻從未像此刻這般,需要向一個陌生人袒露內心的惶恐與無助。
“乾先生……”他最終開口,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,
“我……我近日心緒不寧,如困獸猶斗,深感前路迷茫。聽聞先生乃有大智慧之人,特來……請教。”他將姿態放得很低,用的是古時文人請教山野高士的謙辭。
乾哲霄看著他,目光如同古井,深邃不見底:“高書記困于何處?”
高育良嘆了口氣,斟酌著詞句,他沒有具體說事,而是試圖從更高的層面闡述自己的困境:“《論語》有云:‘知者不惑,仁者不憂,勇者不懼。’高某為官數十載,自問并非毫無建樹,亦非大奸大惡之徒。”
“然如今身處漩渦,進退維谷,既感于人情牽絆,難以割舍,又困于局勢所迫,無力回天。常感……惑、憂、懼交織,不得解脫。敢問先生,當何以自處?”
他巧妙地將自己的問題,歸結于人情與局勢,隱去了自身的關鍵責任,依舊帶著文人的矜持與修飾。
乾哲霄沉默片刻,緩緩道:“高書記引經據典,可見心中仍有‘文’骨。然,文人風骨,可載道,亦可……自縛。”
一句話,如同利劍,直刺高育良內心深處最隱秘、也最自得的地方。
他身軀微震。
“……何出此言?”
“你因人情牽絆而惑,因無力回天而憂,因前路莫測而懼。”乾哲霄語氣平淡,卻字字清晰,“這‘人情’,是恩,是義,還是……不敢斷、不能斷的利害網絡?這‘無力回天’,是真心想‘回天’,還是不舍既得之位,不甘就此傾覆?這‘恐懼’,是畏國法綱紀,還是……畏身敗名裂,畏失去眼前所有?”
他每一個問題,都剝開一層高育良精心包裹的外衣,直指內核。
“你將自己困在‘文人’與‘官員’的身份里,講情義,重臉面,求平衡,戀權位。既要‘文’的名聲,又舍不下‘官’的實惠。既要顯示風骨,又在關鍵時刻選擇了妥協甚至包庇。這,便是自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