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育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那棟象征著權力與地位,此刻卻更像精致牢籠的省委家屬院小樓的。
他拒絕了吳慧芬擔憂的詢問,將自己反鎖在書房里。
暮色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,在紅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而昏黃的光帶,如同他此刻的人生,已近黃昏,光亮熹微。
乾哲霄那句“放下,即是解脫。自救,方是唯一途徑。”如同洪鐘大呂,在他空寂的心海中反復震蕩,余音不絕。
他坐在那張陪伴他度過無數(shù)個運籌帷幄之夜的真皮座椅上,目光空洞地望著對面書架上那些裝幀精美的、代表著他學識與地位的書籍。
《資治通鑒》、《二十四史》、《曾文正公全集》……他曾以為熟讀這些,便能通曉古今之變,領悟治國安邦之道。
可如今看來,他讀懂了權謀,讀懂了平衡,讀懂了為官之術,卻唯獨沒能讀懂自己,沒能讀懂那最簡單也最艱難的“道”——做人的根本,為官的正道。
他想起自己初入仕途時的意氣風發(fā),懷揣著為民請命、造福一方的理想。
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質(zhì)的?是第一次面對誘惑時的動搖?是第一次為了“大局”而做出的妥協(xié)?還是在那盤根錯節(jié)的關系網(wǎng)絡中,逐漸迷失,將維護這個網(wǎng)絡的穩(wěn)定,視為了高于一切的責任?
乾哲霄說得對,他太愛惜自己的羽毛,太看重那點文人式的“風骨”和“體面”。他以為包庇、妥協(xié)、維持平衡,是一種智慧,一種擔當。殊不知,這恰恰是最大的懦弱和自私。他用“人情”、“大局”作為遮羞布,掩蓋了自己不敢直面問題、不敢承擔后果的怯懦本質(zhì)。
他庇護妻弟,真的是因為親情?還是怕拔出蘿卜帶出泥,牽連出自己更深的問題?他默許甚至間接參與那些利益輸送,真的是為了推動地方發(fā)展?還是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,維系那虛假的繁榮與體面?
“放下……”他喃喃自語,聲音沙啞干澀。
放下什么?放下這經(jīng)營了幾十年的權力?放下這眾人仰望的地位?放下那點可憐的自尊和文人傲骨?還是……放下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和僥幸?
這太難了。這等于否定了他的大半生,等于將他幾十年構筑起來的世界親手摧毀。他仿佛已經(jīng)看到了自己身敗名裂、鋃鐺入獄,成為眾人唾棄對象的凄慘下場。
那種恐懼,深入骨髓。
可是,不放下呢?繼續(xù)在這條看不到希望的不歸路上走下去,像一頭被無形繩索牽引著走向屠宰場的困獸,等待著最后那致命一擊?然后牽連更多的人,包括他那已經(jīng)惶惶不可終日的女兒?
高芳芳那張強裝鎮(zhèn)定卻難掩恐慌的臉浮現(xiàn)在他眼前。他忽然意識到,自己這個父親,或許從未真正給過女兒純粹的愛與保護,反而一直將她視為維系權力、鞏固聯(lián)盟的籌碼,甚至在自己即將傾覆時,還指望她能成為維系與陸家關系的最后紐帶。
一種前所未有的羞愧和心痛攫住了他。
乾哲霄說“自救,方是唯一途徑”。如何自救?去向該去的地方,說該說的話。這意味著……主動向組織交代一切,坦白所有的問題,承擔應有的責任。
這個念頭讓他不寒而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