靈核歸程·山城新貌
孨寧寧梗著脖子,下巴抬得老高,杏眼里的淚珠像兩滴泡透了的水晶,快要盛不住。長長的睫毛被淚水粘成幾縷,輕輕顫動時,活像兩把沾了晨露的小扇子,每一下都扇得人心頭發緊。她帶著濃重的哭腔,尾音顫巍巍的:“五特哥,我跟你跑了多少地方啊——黑寧城那破地方,吃口飽飯都難;永熙城的雨巷,天天踩泥巴;黑盛城的打鐵鋪,熏得我滿身火星子;到了這黑順城,風跟刀子似的刮臉。你憑啥把我一個人留下?那空房間晚上黑得嚇人,我總做噩夢,夢見你走在前面,我穿著小鞋拼命追,怎么都追不上,最后連你影子都被山霧吞沒了!”
五特被她纏得沒轍,又心疼她這副模樣,伸手揉了揉她頭頂的碎發——還帶著山野里青草和野花的淡香。他無奈地嘆氣:“真是怕了你了。跟緊我,把我手抓死,不管是石頭滾下來還是腳滑,半點兒都不能松,聽見沒?”寧兒立馬破涕為笑,臉上還掛著淚珠,像雨后剛開的野薔薇,花瓣上的水珠順著紋路往下滾。她攥著五特的手腕,指節都捏得發白,仿佛一松手,五特就會被這山間的風卷走,再也找不著。
兩人跟周奎道別后,沿著谷口的山路往黑山城走。這路陡得嚇人,幾乎是貼著懸崖壁的八十度陡坡,腳下的碎石被雨水泡得松松垮垮,稍一用力就“嘩啦”往下滑,下面就是云霧繚繞的深谷,連崖壁上筑巢的飛鳥都不敢輕易往下飛。五特走在前面,后背繃得像張拉滿的弓,左手死死扣著旁邊凸起的巖石,指腹磨得發紅,指尖因為用力都泛了白;右手反過來攥著寧兒,指尖的靈智核悄悄亮起一道淡藍色的光——這是他在外五年練出來的本事,能提前掃出三里地內的危險。每一步都踩在石縫里,跟在刀尖上跳舞似的。寧兒的淡青色裙擺被路邊的荊棘勾破了好幾處,露出一小截白生生的小腿,上面劃了幾道淺淺的血痕,滲著細密的血珠。膝蓋更是蹭掉了一塊皮,泥沙粘在傷口上,火辣辣地疼,但她咬著下唇,一聲都沒哼,只是把五特的手抓得更緊,額頭上的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淌,把耳邊的碎發都浸濕了。
走了約莫兩個時辰,頭頂的太陽越升越高,把山間的寒氣都驅散了,崖壁曬得微微發燙。就在這時,遠處突然傳來“噠噠噠”的馬蹄聲,跟密集的鼓點似的,由遠及近,震得頭頂的碎石簌簌往下掉。五特瞬間停下腳步,渾身肌肉都繃緊了,右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的玄鐵令牌——那令牌是黑山特有的玄鐵做的,上面刻著復雜的山紋,既是他的身份憑證,也是危急時刻的靠山。
很快,一隊穿黑甲的士兵策馬奔來,甲胄在太陽底下泛著冷光,馬蹄揚起的黃土像一條黃龍。他們看見陡坡上的五特和寧兒,趕緊猛勒韁繩,馬猛地抬起前蹄,發出一聲嘶鳴,濺起一片碎石。士兵們利落地跳下馬,鎧甲碰撞著“哐當”響,動作整齊得像一個人。為首的士兵看清五特腰間的令牌,瞳孔猛地一縮,“噗通”一聲單膝跪地,右手握拳重重砸在胸口的甲胄上:“黑山城戍衛營隊長趙武,參見五特大人!”
五特伸手扶他起來,指尖剛碰到對方的甲胄,就被那股子寒氣激得打了個哆嗦——這隊人肯定在山里守了不少時候,甲胄都凍透了。他壓著心里的急勁兒問:“黑山城現在怎么樣了?我走的時候才十三歲,這一去就是五年,家里的城墻、街道,還有城主府那口甜水井,都變樣了沒?”
趙武“噌”地站起來,甲胄上的鐵環“嘩啦”作響,臉漲得跟煮熟的蝦子似的,聲音都帶著顫:“大人,現在的黑山城可牛了!以前的舊城墻早拆了重建,新墻用的都是黑山的青條石,比以前高了三尺,厚得能并排走兩輛馬車,攻城錘都砸不動!城池往東西兩邊擴了好幾倍,以前城外的荒坡、亂葬崗,現在全蓋滿了青磚瓦房!城里的新房子一眼望不到頭,都是青磚黛瓦的院子,院里種著石榴、海棠,比以前的土坯房結實多了,也好看多了。不光如此,還蓋了三所學堂,孩子們背著粗布書包,天天蹦蹦跳跳去上課;工坊也多了,打鐵的、織布的、做陶的,整天叮叮當當響個不停,煙筒里的煙都能把天染黑。街上擠滿了人,挑擔子的貨郎、吆喝的小販、往來的車馬,比以前繁華十倍都不止!”
到了城主府的朱漆大門前,門里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跟小鼓似的敲在青石板上。一個穿正紅色衣裙的女子猛地跑了出來,裙擺被風吹得展開,像一朵迎著太陽開的紅玫瑰,正是虎巖兒。她比五年前高了不少,身上的少女氣沒了,出落得亭亭玉立,發間別著一支赤金點翠的發簪——那是五特臨走前用第一筆工錢買的,現在還好好戴著,在太陽底下閃著細碎的光。她一看見五特,眼睛瞬間就紅了,跟被晨露打濕的石榴籽似的,眼淚“唰”地就下來了。沒等五特開口,她就撲進五特懷里,雙臂緊緊環著他的腰,力道大得像要把自己嵌進去,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:“五特,你可算回來了!我還以為……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!這五年,我天天來城門口等,春天等桃花開,夏天等蟬叫,秋天等樹葉落,冬天等下雪,連下雨天都撐著油紙傘站在門洞里,就怕錯過你!”
五特的胳膊先是僵了一下,隨后輕輕環住她,手掌順著她的后背慢慢拍著:“我這不是回來了嗎?讓你等了這么久,是我不好。”他能感覺到懷里的人在發抖,也能聞到她發間皂角混著胭脂的香味,心里又酸又澀,滿是愧疚。
這時,一個穿淡綠色衣裙的女子從門里走了出來,腳步慢悠悠的,像一竿挺拔的翠竹,是骨玲。她的裙擺上繡著細密的竹葉,走起來輕輕晃著,跟竹葉在風里動似的。她沒像虎巖兒那么激動,只是站在不遠處的石榴樹下,臉上帶著溫和的笑,但眼睛里藏著化不開的思念,就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。“五特,歡迎回來?!彼穆曇暨€是那么柔,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,像是憋了好久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出口。
五特心里一揪,愧疚更重了。他松開抱著虎巖兒的手,慢慢走到骨玲面前,輕輕抱了抱她,聲音低啞得厲害:“骨玲,讓你久等了。這五年,工坊的事、學堂的事,都辛苦你了。”
虎濤在一旁笑著打圓場,伸手拍了拍五特的胳膊:“行了行了,都進屋說!別在門口站著,讓人看笑話。我讓人備了宴席,全是你愛吃的——燉得爛乎乎的羊肉、烤得流油的雞,還有你小時候最愛喝的酸梅湯,特意冰在井里鎮著,給你接風洗塵!”
一行人簇擁著進了城主府,穿過種著海棠和石榴的院子,剛進正廳,一股濃郁的飯菜香就飄了過來——燉羊肉的醇厚香味、烤雞的焦香,還有酸梅湯的清甜,混在一起勾得人肚子咕咕叫。八仙桌上擺滿了酒菜,青瓷碗碟里冒著熱氣,連桌子邊都燙得不敢摸。寧兒被虎巖兒拉著坐在五特身邊,她悄悄扯了扯自己勾破的裙擺,見沒人注意,才松了口氣,眼睛卻一直黏在五特身上,跟只好奇的小麻雀似的,打量著廳里的雕梁畫棟。
席間,五特拿起筷子,看向虎濤:“禾滿倉的修路工程,現在咋樣了?黑山西村那邊的山硬得很,石頭又多,他一個人怕是忙不過來?!?/p>
虎濤夾了一塊燉得油光锃亮的羊肉放進嘴里,嚼得滿嘴流油,含糊不清地說:“那小子能耐著呢!力氣大得能扛著石碾子走半里地,腦子也活泛,知道用木楔子楔進石頭縫里省力氣。黑山城到黑山西村的路早就擴寬了,鋪的都是從黑順城運來的青石板,足足三層厚,下雨天踩上去都不打滑,馬車跑起來穩得很。現在正帶著人往黑山拉拉主山脈挖,估摸著再過兩個月就能和黑順城那邊接上。”
五特順著虎濤的目光看去,荻花庭、大黑、何奎等人都坐在桌旁,臉上的笑跟浸了蜜似的。他拿起酒壺,給自己倒了杯酒,又給其他人一一滿上,舉起酒杯笑著說:“大家都是自家人,別拘束,先吃飯,邊吃邊聊?!?/p>
酒杯剛碰到一起,席間的氣氛就跟點著的爆竹似的炸開了。寧兒捧著一碗酸梅湯,小口小口地抿著,聽見大家說起五特的事,眼睛亮晶晶的,忍不住插了句嘴:“五特哥在黑順城的時候,還幫周奎城主規劃谷口呢,說要讓四輛馬車并排走!”她聲音脆生生的,跟山澗的泉水似的,眾人都笑了起來,虎巖兒更是揉了揉她的頭發,夸她機靈。
荻花庭放下酒杯,指尖輕輕摩挲著杯沿——那杯子是新河鎮燒的白瓷杯,釉色光溜溜的能照見人影。他溫聲說:“五特,你這五年在外頭跑,沒少為咱們黑山城操心。去年永熙城鬧糧荒,糧價漲得沒邊兒,一斗米能換半匹布,要不是你提前讓人從河鎮調了十萬石糧食過去,咱們這周邊的流民恐怕就要餓肚子,說不定還會鬧出亂子。”
坐在對面的大黑一聽這話,立馬拍著桌子附和,聲音大得震得碗里的湯汁都濺了出來:“可不是嘛!五特大人,您還記得咱們黑風部落以前住的山洞不?冬天漏風、夏天漏雨,夜里睡覺都得裹著羊皮襖,還是凍得直打哆嗦。多虧您走之前讓人送了蓋房子的圖紙和木料,現在咱們部落家家戶戶都蓋起了磚瓦房,屋里還壘了火炕,冬天燒上柴火,暖得能光腳走路!部落里的娃娃們,現在都敢在屋里打滾了!”他說著,抓起一塊烤得金黃的羊腿塞進嘴里,油汁順著嘴角往下淌,滴在衣服上也不在意,臉上全是真心的感激。寧兒聽得瞪大了眼睛,小聲問五特:“黑風部落以前住山洞呀?那下雨的時候,會不會漏雨到床上?”五特笑著點頭,給她夾了塊烤雞翅膀,讓她慢慢聽。
何奎也放下筷子,黝黑的臉上帶著憨厚的笑,手指在桌布上輕輕劃著圈:“大人,河鎮的莊稼今年又是大豐收。您當初教咱們的堆肥法子可真管用,把秸稈、牲畜糞便堆在一起發酵,撒到地里比啥都肥?,F在地里的麥子長得比人還高,顆粒飽滿得壓彎了穗子,一穗麥子能搓出滿滿一把麥粒。咱們不僅夠自己吃,還能裝成麻袋賣給其他城池,老百姓的口袋都鼓起來了,不少人家都給孩子扯了新布做衣裳,還給媳婦買了銀鐲子?!?/p>
李家坳村長捋著下巴上花白的胡子,慢悠悠地開口,聲音里帶著歲月的沉淀:“五特啊,你小時候在咱們村放過牛,還記得村頭那棵古樹不?那時候村里的路全是泥路,一下雨就變成爛泥潭,拉糧食的牛車陷進去都出不來,得好幾個人推?,F在好了,禾滿倉帶著人把青石板路修到了村口,馬車直接就能開到田埂邊,收莊稼的時候省了不少力氣。村里的孩子們也能去城里的學堂讀書,背著新做的粗布書包,不用再像以前那樣,翻兩座山去山那邊的私塾了——那私塾先生還老打人手心呢!”寧兒聽到“學堂”二字,眼睛更亮了,拉著虎巖兒的袖子問:“巖兒姐姐,城里的學堂有女孩子嗎?我也想認字?!被r兒笑著說:“當然有,明天我帶你去看看?!?/p>
石頭哥悄悄湊到五特身邊,椅子腿在地上蹭出輕微的聲響。他壓低聲音,語氣里滿是興奮,眼睛瞪得溜圓:“大人,黑山西村的鉻金屬礦已經勘探清楚了,儲量比咱們預想的還要多,挖個十年八年都挖不完!您走之前留下的冶煉法子,咱們試了好幾次,燒壞了三個熔爐,終于成功了!煉出來的鉻鐵比普通鐵器硬好幾倍,用它打出來的鐮刀,割麥子都不用磨,鋒利得很?,F在工坊里正加班加點地打造農具和兵器,等拉拉山脈的路修通了,就能運到其他城池去賣,到時候咱們黑山城的鐵器肯定能出名!”
王河也跟著笑著補充,手里還拿著一本新印的《千字文》,紙頁沙沙響:“新河鎮的造紙坊和印刷廠現在可紅火了!您設計的那個活字印刷術,真是太好用了——以前印一本書得刻好幾天的木板,刻錯一個字就全廢了;現在拆了活字重新排列,一天能印幾十本。咱們印的《千字文》《論語》,紙張白凈,字跡清楚,不僅供應城里的三所學堂,還賣到了永熙城、黑盛城,好多私塾先生都來咱們這批發書本呢,說比他們自己手抄的強多了!”他說著,把書遞給寧兒,寧兒捧著書,指尖輕輕摸著紙頁,好奇地問:“這上面的字,就是學堂里教的嗎?”王河笑著點頭,給她指了個“山”字,說:“這個字念‘山’,就是咱們黑山的山?!?/p>
五特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,看著身邊寧兒好奇的模樣,心里像被暖流灌滿了,眼眶微微發熱。他舉起酒杯,站起身,聲音里滿是感慨:“大家客氣了,這些都是咱們一起努力的結果。黑山城能有今天的樣子,離不開每個人的付出——無論是墾荒種地的農戶,還是打鐵織布的工匠,或是教書識字的先生,都是功臣。來,咱們干一杯,祝黑山城越來越繁華,祝大家的日子越過越紅火!”
眾人紛紛舉起酒杯,寧兒也端起酸梅湯,跟著五特一起起身,小臉上滿是認真。酒杯碰撞的清脆聲響在大廳里回蕩,像一串快樂的鈴鐺。席間的歡聲笑語,伴隨著飯菜的香氣,飄出窗外,和院子里海棠花的香氣混在一起。夕陽透過窗欞灑進來,金色的光芒落在每個人的臉上,映出滿滿的幸福與希望,連鬢角的白發、眼角的皺紋,都染上了溫暖的顏色。
荻花庭放下酒杯,杯沿沾著細密的酒珠,像綴了圈碎鉆,對著五特輕輕一舉,臉上的笑意溫和得像春日拂過麥田的風:“五特,你這幾年可好?在外奔波,風餐露宿的,肯定受了不少苦吧?”話音剛落,他指尖摩挲著杯壁,語氣里添了幾分感慨,“現在黑山城人口快近千萬了,都是從流民堆里篩出來的踏實人,還有西鎮、沙窩鎮那些地方遷過來的。房子雖說蓋了不少,青磚黛瓦的院落排得整整齊齊,但也基本住滿了。城外南坡上全是老百姓自己搭的土坯房,糊上黃泥、蓋上茅草,勉強遮風擋雨?,F在城里的地皮金貴得很,巴掌大一塊地,都能換兩石麥子,還是新磨的細面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