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露凝在草葉尖,被風一吹就滾進泥土里。二冬赤著腳走了半個時辰,腳掌被碎石子磨出細血珠,混著泥漿結成暗紅的痂,褲腳沾的泥點沉甸甸的,每走一步都往下墜著碎土。他停在岔路口,望著眼前兩條蜿蜒的土路——一條往東南,路邊生著幾叢野薔薇,花瓣上的露水沾著灰,蔫頭耷腦地垂著;一條往西南,盡頭隱在乳白的霧氣里,連草都長得稀疏,風卷著枯草屑往霧里鉆,像被吞進去的嗚咽。
正犯愁時,遠處傳來“吱呀——嘎啦”的車輪聲,木軸摩擦的聲響在空蕩的野地里格外刺耳。一個穿著粗布短打的老漢推著獨輪車過來,車架上的木頭裂著縫,用麻繩捆了三道,車上堆著半車干柴,柴捆里夾著幾根干枯的玉米稈,稈子上還掛著半粒發黑的玉米粒。老漢的脊梁彎得像張弓,推一步就往地上咳一聲,袖口擦過嘴角,留下一道暗褐色的印子。
二冬趕緊迎上去,拱手作揖時才發現手心全是泥:“老伯您好,請問去柳鎮該走哪條路?”
老漢停下腳步,把車轅往地上一杵,木轅戳進泥里半寸,他扶著車把喘了好一會兒,胸口起伏得像風箱。渾濁的眼睛上下打量二冬,視線在他磨破的褲腳和流血的腳掌停了停,沙啞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:“娃娃,你去柳鎮做啥?”他咳了兩聲,從懷里摸出塊發黑的布巾擦了擦嘴,“前陣子柳鎮鬧‘悶頭瘟’,咳著咳著就倒了,死了好些人,現在鎮上連狗都不敢叫喚,你去那干啥?”
二冬心里一沉,指甲掐進掌心的泥里,卻還是擠出笑:“我是來幫著看看的,聽說路不好走,想勸管事的組織人修路,路通了,以后運草藥、接大夫也方便些?!?/p>
老漢愣了愣,伸手摸了摸二冬的頭,掌心的老繭蹭得他額角發疼,那手上還沾著干柴的碎刺和泥:“好娃娃,心善?!彼髂系穆分噶酥福讣獾年P節腫得發亮,“走這條,再走一個時辰就到了。路上要是看見倒在路邊的草席子,別靠近——那席子是用麻繩捆的,捆三道的是漢子,兩道的是女人,一道的……一道的是娃娃。”他說著,忽然彎下腰,從獨輪車底下摸出個烤得焦黑的紅薯,紅薯皮上還沾著柴灰,他用布巾擦了擦,塞到二冬手里,“拿著,路上餓了啃兩口。柳鎮現在怕是連灶膛都涼透了,找不到熱乎的?!?/p>
二冬接過紅薯,燙得指尖發麻,卻還是緊緊攥著,紅薯的溫度透過焦皮滲進掌心:“謝謝您老伯。”
老漢擺了擺手,推著獨輪車往東南走,車輪碾過石子路,發出“咕嚕咕?!钡穆曧?,車后跟著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,漸漸消失在晨霧里。二冬咬了口紅薯,焦皮下面的瓤是甜的,可甜味里混著一絲土腥氣,他嚼著嚼著,嘴里就發苦,眼淚砸在紅薯上,砸出一個個小泥坑。他把紅薯揣進懷里,貼著心口,朝著西南的路走去。
路果然難走,坑洼里積著雨水,混著泥,踩下去能沒過腳踝,拔腳時能聽見泥漿“咕嘰”的聲響。走了約莫半個時辰,他真的看見路邊躺著幾卷草席,草席是用舊麥稈編的,被雨水泡得發朽,風一吹就露出里面的衣角——有件青布小褂,袖口還繡著半朵桃花,應該是個姑娘的;還有件打補丁的小襖,領口磨得發亮,是娃娃穿的。幾只烏鴉落在草席上,正用尖嘴啄著席子的麻繩,見人來,“哇”地叫了一聲,撲棱著翅膀飛走,翅膀上的泥點濺在草席上。二冬不敢多看,加快腳步往前走,胸口里像堵著濕棉花,喘口氣都覺得疼。
又走了小半個時辰,霧氣漸漸散了些,遠處終于出現了柳鎮的輪廓——低矮的土房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,不少房頂塌了半邊,露出黢黑的梁木,梁木上還掛著半塊發霉的玉米餅;鎮口的牌坊斷了一根柱子,剩下的那根裂著縫,上面的“柳鎮”二字被雨水泡得模糊,只剩下“木”和“真”的殘痕,像哭花的臉。路上看不見一個人影,只有幾只瘦得皮包骨的狗,在垃圾堆里扒拉著什么,那垃圾堆里混著破碗碎片和干枯的草藥,狗見了二冬,只是抬了抬眼皮,尾巴有氣無力地掃了掃地上的泥,連叫的力氣都沒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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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冬走進鎮子,腳下的路更難走了,泥地里摻著不知道是什么的碎屑——有碎瓷片,有干枯的草根,還有半塊發黑的饅頭,踩上去黏糊糊的,像踩在腐葉上。他路過一家鋪子,門板虛掩著,推開門時“吱呀”一聲,灰塵簌簌往下掉,迷得他睜不開眼。貨架倒在地上,上面的陶罐摔得粉碎,碎片里還沾著些褐色的藥渣,墻角結著蜘蛛網,網兜里掛著幾只干死的飛蛾,風從破窗縫里鉆進來,吹得蛛網晃了晃,飛蛾的殘翅就掉了下來,落在積灰的地上。
“有人嗎?”二冬喊了一聲,聲音在空蕩蕩的鋪子里回蕩,撞在土墻上,又彈回來,變成細碎的回音,沒人應答。
他又往前走,走到一戶人家門口,門是敞開的,院子里的雞窩塌了,幾根竹竿歪在地上,幾只死雞躺在泥里,羽毛被血粘成一綹一綹的,已經發臭,引來幾只綠頭蒼蠅,嗡嗡地叫著。他站在門口,猶豫了一下,還是喊了一聲:“有人在家嗎?”
過了好一會兒,屋里才傳來微弱的動靜,像是有人在挪木頭。一個老婦人扶著門框走出來,她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的單衣,補丁摞著補丁,袖口都磨破了,露出里面的棉絮,棉絮已經發黑。頭發花白,一縷一縷貼在臉上,臉上的皺紋深得能夾住蚊子,眼睛渾濁得像蒙了一層霧,看人時要瞇著眼,好半天才看清?!罢l???”她的聲音細若游絲,像是隨時會斷,說一句話就要喘兩口氣。
二冬趕緊走過去,扶住她的胳膊,才發現她的胳膊細得像枯樹枝,皮膚松松垮垮地裹著骨頭:“阿婆,我是來看看的,您身體怎么樣?家里還有其他人嗎?”
老婦人顫巍巍地看著他,看了好一會兒,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,順著皺紋往下淌,在下巴尖聚成水珠,砸在二冬的手背上,涼得刺骨:“沒了,都沒了……”她咳了兩聲,咳得身子直晃,“兒子去鎮上藥鋪抓藥,走的時候還說‘娘等著,我傍晚就回來’,結果……結果到天黑都沒見人,我去路口等,只看見他的鞋,陷在泥里……”她越說越激動,抓住二冬的手,指甲掐進他的掌心,“兒媳婦抱著娃去找他,走的時候揣了兩個窩頭,說‘娘別擔心,我們娘倆把他找回來’,也沒回來……就剩我一個老婆子了,活著還有啥意思啊……”她說著,身子晃了晃,差點栽倒。
二冬趕緊把她扶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,石凳上積著灰,他用袖子擦了擦,才讓老婦人坐下。從懷里摸出水壺,壺是粗陶的,上面裂著一道縫,他擰開蓋子遞過去:“阿婆,您先喝口水,別激動。”
老婦人喝了兩口,水順著嘴角往下流,她用袖口擦了擦,情緒才平復些。她拉著二冬的手,掌心冰涼,像握著一塊冰:“娃娃,你是外鄉人吧?別在這待著了,瘟疫還沒完全好,前幾天隔壁王嬸還咳著,昨天就沒動靜了……萬一染上了,可咋整?”
“我不怕?!倍瑥牟及锾统鰝€小紙包,紙是糙紙,已經被汗浸濕了邊角,里面是曬干的金銀花和艾草,葉子都卷著邊,“阿婆,您把這個煮水喝,能清火氣,平時多開窗通風,別總待在屋里。”他頓了頓,又問,“阿婆,鎮上管事的住在哪啊?我想找他說說修路的事?!?/p>
老婦人指了指鎮子東頭,手指抖得厲害:“往那邊走,最氣派的那戶就是,紅漆大門,門口掛著燈籠……不過他最近也愁得慌,前天我看見他在門口嘆氣,頭發都白了大半,鎮上死了太多人,剩下的人要么病著,要么就想著趕緊離開,他也沒辦法。”
二冬謝過老婦人,又把懷里的紅薯塞給她,紅薯已經涼了,焦皮硬邦邦的:“阿婆,這個您吃,墊墊肚子?!?/p>
老婦人不肯要,推了回去,她的手太抖,差點把紅薯掉在地上:“娃娃,你自己留著吧,你還要趕路呢,路上餓了咋辦?”
“我還有?!倍χ鸭t薯放在石凳上,又把水壺里剩下的水倒進老婦人手里的破碗里,“阿婆,我走了,您好好照顧自己?!?/p>
他轉身往鎮子東頭走,路上還是沒什么人,偶爾能看見一兩個身影,也都是低著頭,腳步匆匆,像是怕見人。有個漢子背著個布包,布包鼓鼓囊囊的,應該是收拾的家當,路過二冬時,頭也不抬,腳步更快了,像是怕被什么追上。走到東頭,果然看見一戶紅漆大門的院子,紅漆已經掉了大半,露出里面的木頭,門口掛著兩盞褪色的紅燈籠,燈籠布上破了幾個洞,風一吹就晃,門環上生了銹,摸上去糙得很。
二冬走上前,敲了敲門環,“咚、咚、咚”的聲音在安靜的鎮上顯得格外響,像是在敲空屋子的墻。過了好一會兒,門才開了一條縫,一個穿著青色長衫的小廝探出頭來,長衫的領口沾著油垢,皺著眉頭問:“你是誰?找我們家管事的有事嗎?”
“我叫二冬,是西鎮來的,想找管事的說說修路的事?!倍f。
小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見他赤著腳,腳掌流血,身上還沾著泥,撇了撇嘴:“我們家管事的忙著呢,沒空見你,你趕緊走吧,別在這添亂。”說著就要關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