荻花庭放下酒杯,杯沿沾著細密的酒珠,像綴了圈碎鉆,對著五特輕輕一舉,臉上的笑意溫和得像春日拂過麥田的風:“五特,你這幾年可好?在外奔波,風餐露宿的,肯定受了不少苦吧?”話音剛落,他指尖摩挲著杯壁,語氣里添了幾分感慨,“現在黑山城人口快近千萬了,都是從流民堆里篩出來的踏實人,還有西鎮、沙窩鎮那些地方遷過來的。房子雖說蓋了不少,青磚黛瓦的院落排得整整齊齊,但也基本住滿了。城外南坡上全是老百姓自己搭的土坯房,糊上黃泥、蓋上茅草,勉強遮風擋雨。現在城里的地皮金貴得很,巴掌大一塊地,都能換兩石麥子,還是新磨的細面。”
“啪”的一聲脆響,大黑猛地拍在桌子上,震得碗里的酒晃出了邊,濺在青布桌布上,暈開一小片濕痕。他性子向來豪爽,嗓門也像村口的銅鑼似的,一開口就蓋過了周遭的喧鬧:“地皮貴怕啥?咱們有糧食!河鎮今年的莊稼長得比人還高,麥穗沉得壓彎了麥稈,麥粒飽滿得發亮。收的糧食堆得跟村頭的土山似的,夠咱們黑山城人吃好幾年!以后再也不用勒緊褲腰帶,頓頓喝稀粥了!”
禾滿倉聞言,夾菜的筷子頓在半空,瞥了大黑一眼,嘴角勾起一抹帶著得意的笑,語氣里滿是炫耀:“糧食夠吃算什么本事?我們沙窩鎮的琉璃才叫厲害!透亮得跟山頂的冰棱似的,城里的富戶搶著買去鑲窗戶,陽光一照,滿屋子都是彩光。其他城池的商隊都排著隊來進貨,一車琉璃能換十車糧食,賺的錢比你們的麥子多十倍!”
“切!”大黑倆眼珠子瞪得跟銅鈴似的,“啪”地把粗瓷酒杯墩在桌上,酒沫子都濺出來了,“琉璃片子能當飯嚼?還是能盛紅燒肉?咱黑風部落的陶家伙才是過日子的根本!你看這粗陶碗,掉地上都不帶裂的;那帶花紋的陶罐子,腌酸菜、泡咸菜,哪家灶房離得了?你們那琉璃瓶瓶罐罐,手指頭一滑就碎成渣,尋常人家誰舍得買?”
兩人爭得脖子上青筋都冒出來了,唾沫星子橫飛。這時,新河鎮來的李秀才趕緊放下手里的茶碗,倆手連連擺動,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:“二位兄弟別爭了,要論實打實的暢銷,還得是我們新河鎮的書本紙張!你數數,城里頭三所學堂,鄉下那四五個私塾,哪個學童書包里不揣著我們印的啟蒙書?就連街上當鋪、糧行的賬房先生,天天都來扯我們的毛邊紙記賬。往后啊,讀書人只會越來越多,我們這筆墨紙硯的生意,那是穩賺不賠!”
酒桌上頓時吵吵嚷嚷的,跟街口的菜市場一個樣,碗碟碰撞聲、談笑聲、爭論聲混在一塊兒,滿是熱熱鬧鬧的煙火氣。五特端著酒杯,慢悠悠地抿了一口,看著眼前這鬧哄哄的景象,嘴角忍不住往上揚——這才是他心里頭的黑山城,有吵有鬧,有笑有說,處處都透著一股子活泛的生機。
就在這時,石頭哥端著酒杯湊了過來,胳膊肘輕輕碰了碰五特,聲音壓得極低,眼神還警惕地往四周掃了一圈,那模樣跟防著偷油的老鼠似的:“五特,那鉻金屬的事兒,在這兒說不安全。你瞅這屋里人來人往的,保不齊就混進別的部落的探子。等會兒散了席,咱回黑山西村去,就到老槐樹下那石桌那兒聊。這玩意兒可是跟新兵器打造綁在一塊兒的,半點都馬虎不得!”
接著他絮叨起村里事,聲音里滿是熟稔的煙火氣:“王姨、趙嬸身子骨還是那么硬朗,天天早飯后,準能看見她倆搬著小馬扎,穩穩當當坐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。王姨手里納著鞋底,麻線‘哧溜’一聲扯得老長;趙嬸就湊在旁邊搭話,倆人家長里短地聊,笑聲能傳半條街。你嫂子林晚更是個能干的,把家里打理得板正極了,床上被褥疊得方方正正,棱棱角角跟刀切似的;后院那片菜畦,青菜、蘿卜、小蔥長得綠油油、水靈靈的,看著就讓人心里舒坦。你妹妹三冬也十七了,出落得跟開春剛冒頭的柳芽似的,嫩生生、俏亭亭的,上門提親的人都快把你家門檻踏破了,王姨每次都笑著擺手,說孩子還小,不急。”
五特端酒杯的手頓了頓,指節微微泛白,聲音輕得像落在酒面上的灰塵:“三冬性子犟,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。得找個知冷知熱、把她放在心尖上的人,絕不能讓她受半點委屈。”
“可不是嘛。”石頭哥端起酒杯猛灌一口,酒液順著嘴角流了點在衣襟上也不在意,“林晚她娘和趙嬸,最近看閨女們的眼神都不一樣,總跟盯寶貝似的。大囤二十二、二囤二十、林丫十八,按說都是該尋婆家的年紀,可不管誰上門提親,趙嬸都客客氣氣地婉拒了。上次我路過她家籬笆院,聽見她在里頭跟閨女們說:‘你們是二冬從人牙子手里硬生生買回來的,當年要不是他,咱們這些死契奴隸,要么被賣進窯子毀了一輩子,要么累死在礦坑里連個收尸的都沒有。現在咱們不是奴隸了,能堂堂正正做人,可這份恩情不能忘。就算一輩子不嫁,也得等二冬少爺發話,他不點頭,誰也別想動這個心思。’”
五特的心猛地一沉,像被什么重物砸中,眼眶瞬間就熱了,手里的酒杯晃了晃,酒液蕩出一圈圈漣漪,差點灑出來。當年他買下大囤、二囤、林丫和阿果娘倆,不過是見不得她們像牲口一樣被買賣、被糟踐,隨手幫了一把,沒成想她們竟把自己當成了唯一的依靠,連終身大事都牢牢寄托在他身上。
“王姨和阿果娘也常把這話掛在嘴邊。”石頭哥往五特身邊湊了湊,聲音壓得更低,“上次林丫在陶器工坊干活,有個燒窯的小伙子跟她開玩笑,說要托媒人上門提親,她臉刷地就紅了,急得直擺手,說二冬少爺不發話,她誰也不嫁,她和大囤、二囤姐妹們,永遠都是二冬少爺的人。”
五特握著酒杯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,冰涼的酒液滴在手背上,心里卻像燒著一團火,又燙又堵,悶得他幾乎喘不過氣。他深吸一口氣,努力壓下翻涌的情緒,聲音沙啞得厲害:“她們都是好姑娘,心善、重情,我不能辜負她們。”
“說啥傻話呀?”石頭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,力道大得讓他晃了晃,“她們那都是心甘情愿的,把你當主心骨呢!對了,你和虎巖兒的閨女五思淼都五歲了,粉雕玉琢的,跟個小仙女兒似的。虎巖兒總私下跟我們念叨,說她比你大六歲,怕你嫌棄她年紀大,畢竟你今年才十八。那小丫頭更黏你,天天抱著你臨走前給她畫的畫像,搬個小凳子坐在村口,一坐就是大半天,嘴里反復念叨著‘爹爹什么時候回來呀’。四冬這小子,跟著老鐵匠學打鐵手藝,天天掄著小錘子敲敲打打,手上磨出了水泡,疼得直咧嘴也不喊一聲,還跟老鐵匠說,以后要給你打最好的兵器。阿果也長大了,能幫著她娘喂豬、種菜,上次我去她家,她還偷偷拉著我說,要給你留地窖里最甜的紅薯,等你回來吃。還有禾穗安,今年也十七了,長得又高又壯,地里的重活累活都搶著干,說要幫你撐起黑山西村這個家。”
五特聽著,眼前就像放電影一樣,一幕幕浮現出村里的景象:王姨系著圍裙在灶臺邊忙活,鍋里的飯菜香飄四溢;趙嬸帶著孩子們在曬谷場曬麥子,金黃的麥浪里滿是笑聲;大囤彎著腰在地里拔草,汗水浸濕了后背;二囤坐在院子里編竹籃,手指靈活地翻飛;林丫專注地轉著陶輪,泥巴在她手里漸漸成型;五思淼抱著畫像,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村口……他的眼眶再也忍不住濕潤了,心里卻暖得像裝了一壇剛釀好的米酒,又甜又醇,連帶著鼻尖都泛著微微的酸意。
五特聽著,眼前的熱鬧仿佛都成了背景,心里頭的畫面卻愈發清晰:王姨系著灰布圍裙,在灶臺邊忙前忙后,柴火噼啪響,鍋里的玉米糊糊冒著熱氣;趙嬸帶著一群半大孩子在曬谷場,手里的木锨揚得高高的,金黃的麥粒落下來,濺起細碎的光;大囤彎著腰在菜地里拔草,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,滴進泥土里;二囤坐在自家門檻上編竹籃,竹篾在他手里翻飛,不一會兒就有了雛形;林丫守著陶輪,雙手沾著濕泥,專注地把一團陶土捏成想要的樣子;還有五思淼,小小的身子抱著畫像,坐在村口的老槐樹下,時不時踮起腳尖往路的盡頭望……他的眼眶不知不覺就濕潤了,心里暖得像揣了一壇剛釀好的米酒,那股甜醇勁兒,從心口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。
他舉起酒杯,朝著石頭哥揚了揚,聲音里帶著一絲篤定:“這邊的事一處理完,我立馬回村。那路,必須得修通。不光是為了黑山城的生意能盤活,更要為村里的鄉親們著想——得讓娃們讀書少走些山路,老人們看病能快些見到大夫。”
“說得對!”話音剛落,禾滿倉就湊了過來,手里還舉著根啃得干干凈凈的羊骨頭,聲音洪亮得像打雷,“這路,不管多難都得修!就算是開山鑿石、遇上暴雨山洪,哪怕咱們砸鍋賣鐵、豁出這條命,也得把它修通了!來,喝酒!邊喝邊聊,桌上的菜都快涼透了!”
五特笑著,和眾人一一碰杯。酒液入喉,先是一陣辛辣,緊接著就泛出淡淡的甜,那是家鄉特有的味道,是他漂泊五年,夜里躺在床上都心心念念的味道。
寧兒捧著啃得只剩骨頭的雞翅膀,小眉頭皺成了一團,湊過來插話:“五特哥,我們什么時候去黑山西村呀?我早就想看看淼淼妹妹了,還有你說的那個能燒出各種陶罐的工坊,肯定特別有意思!”
虎巖兒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,語氣里滿是寵溺:“明天先帶你去城里的學堂轉一圈,認認路,然后就跟五特一起回村。”五特看著兩個姑娘嘰嘰喳喳地說著話,又掃過席間眾人臉上的笑臉,只覺得這五年在外的奔波、受的苦,在這一刻都有了圓滿的答案。
他放下酒杯,目光緩緩掃過席間的每一個人,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開口問道:“石頭哥,你剛才說四冬跟著老鐵匠學打鐵手藝,他人呢?今天這么熱鬧,怎么沒跟著一起來城主府?”
這話一出口,席間原本喧鬧的氣氛瞬間就安靜了下來,像被人按下了暫停鍵。大黑正舉著羊腿往嘴里送的手僵在了半空,嘴角還掛著油;禾滿倉伸出去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,又默默縮了回來;就連一旁李家坳的村長,手里捻著胡子的動作也頓住了。眾人你看我、我看你,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淡了下去,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尷尬。五特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一種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——肯定是出事了。
他身子往前傾了傾,目光緊緊盯著石頭哥,聲音比剛才沉了幾分:“石頭哥,四冬到底怎么了?你們這表情,可不對勁。”
石頭哥眼神閃爍,避開了他的目光,伸手端起桌上的酒杯,抿了一口酒,又像是覺得不對,“噗”地一聲吐回了杯子里,支支吾吾地說:“沒……沒啥事,真沒啥事。可能是老鐵匠那邊的活兒太忙了,實在走不開,就沒讓他來。”
“放屁!”五特猛地一拍桌子,桌上的酒杯“哐當”一聲跳起來,酒液潑濺在手背上,冰涼的觸感卻壓不住他心頭的火,“村里的事,還有什么能比我回來更當緊?你們一個個這吞吞吐吐的樣子,當我是瞎了還是傻了?”
他猛地轉頭,目光像刀子一樣扎向禾滿倉:“禾滿倉,你說!四冬到底怎么了?你要是敢瞞著我,咱兄弟情誼就到此為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