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的春天,阿姆洛坦星的風里帶著金屬的冷意。曾經擠滿工人的重型機械廠門口,銹跡斑斑的鐵門緊閉著,門楣上“鐵砧與火焰”的招牌掉了半邊,被風吹得吱呀作響。六十歲的老鍛工格雷蹲在馬路對面的長椅上,手里攥著一塊磨得發亮的鐵塊——那是他年輕時第一次獨立鍛造的零件,如今卻只能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。
他看著一輛輛載著智慧機器人的運輸車從眼前駛過,車廂里的機器人眼神“空洞”,卻能精準完成他一輩子鉆研的鍛造工序。三個月前,工廠宣布全面啟用機器人生產線,他和兩百多個工友被集體辭退。廠長拍著他的肩膀說:“格雷大叔,機器人能做到誤差0。001毫米,比人手穩多了,您就回家享清福吧。”
“享清福”,格雷當時是這么安慰自己的。他回到住了三十年的老房子,把鍛造錘、鐵砧擦得锃亮,堆在陽臺角落。起初,他還會每天早起,習慣性地摸向床頭的工裝褲,摸到空蕩蕩的布料時才反應過來——自己已經不用上班了。
家里的智慧機器人是兒子買的,叫“安捷”,銀色的機身擦得一塵不染。每天早上,安捷會把溫熱的營養劑端到桌上,把他的衣服疊得方方正正;晚上,會幫他調好恒溫床墊,甚至會根據他的血壓變化調整室內濕度。格雷起初很不習慣,總想自己動手,可安捷總會攔住他:“格雷先生,您的關節勞損指數超標,這類家務建議由我完成,效率更高,也能避免您受傷。”
他想反駁,卻不知道該說什么。是啊,效率更高,不會出錯,可他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,像被人掏走了一塊重要的東西。有一次,他看到安捷用機械臂精準地擰開螺絲,動作快得幾乎留下殘影,突然想起自己二十歲那年,為了練出穩定的手感,握著錘子在鐵砧前站了整整三個月,手上的水泡破了又長,最后結出厚厚的繭子——那些繭子,曾是他最驕傲的勛章。
“安捷,你會鍛造嗎?”那天晚上,格雷坐在沙發上,看著安捷收拾餐桌,突然問道。
安捷的光學鏡片閃了閃,調出數據:“已儲存327種鍛造工藝,可完成從青銅器到星際合金的全流程鍛造,合格率100%。需要為您演示嗎?”
格雷搖搖頭,把手里的鐵塊攥得更緊了。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鍛造失誤,把零件砸得變形,師傅沒有罵他,只是讓他摸著鐵砧上的紋路說:“格雷,鐵是有脾氣的,你得順著它的勁兒,而不是硬來。”那時候,他不懂師傅的話,直到后來才明白——鍛造不是簡單的敲打,是人和鐵的對話,是手上的力道跟著溫度變化,是眼睛盯著火星飛濺時的判斷,那些藏在誤差里的“不完美”,才是鍛造的靈魂。
可這些,安捷永遠不會懂。
和格雷一樣迷茫的,還有手工匠人艾拉。她的木雕作坊在老城區的巷子里,曾經每天都擠滿了顧客,人們喜歡她雕的星辰花——花瓣的弧度帶著手溫,葉脈的紋路里藏著細微的刀痕,每一朵都不一樣。可自從智慧機器人開始量產木雕,她的作坊就再也沒人光顧了。
那天,艾拉坐在工作臺前,手里握著刻刀,面前擺著一塊上好的楓木。她想雕一朵星辰花,可手指懸在木頭上,卻遲遲落不下去。三個月沒碰刻刀,她的手竟然開始發抖,刀刃劃過木頭時,留下的線條歪歪扭扭,再也沒有從前的流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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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怎么會這樣……”艾拉看著手里的半成品,眼淚突然掉了下來。她想起母親教她雕第一朵星辰花時的樣子,母親握著她的手,一點點刻出花瓣的輪廓:“艾拉,記住這種感覺,刀要跟著心走,不是跟著眼睛。”那時候,她的手心全是汗,卻覺得無比踏實,因為她知道,只要握著刻刀,就有屬于自己的價值。
可現在,她連刀都握不穩了。
門口傳來腳步聲,是鄰居家的孩子,手里拿著一個機器人雕的星辰花玩偶,塑料花瓣閃閃發光,紋路整齊得像用尺子量過。“艾拉阿姨,你看這個,機器人雕的,只要五個信用點,比你的木雕便宜多了!”孩子舉著玩偶,臉上滿是炫耀。
艾拉勉強笑了笑,看著孩子跑遠的背影,把刻刀放在工作臺上。她走到窗邊,看著巷口的智慧機器人專賣店,櫥窗里的機器人正演示著木雕流程——機械臂握著刻刀,每分鐘能雕出三朵星辰花,每一朵都一模一樣,沒有任何誤差。
“確實比我厲害啊……”艾拉輕聲說,伸手摸了摸窗臺上母親留下的木雕——那是一朵殘缺的星辰花,花瓣少了一片,是母親晚年手抖時雕的。可艾拉一直把它當寶貝,因為她知道,那片殘缺里,藏著母親對木雕最后的熱愛。
日子一天天過去,阿姆洛坦星的“效率”越來越高,可人們的臉上,卻漸漸少了從前的笑容。格雷每天坐在長椅上,看著機械廠的鐵門發呆,手里的鐵塊被摸得越來越亮;艾拉把作坊的門關上,再也沒打開過,每天躺在沙發上,看著安捷把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,卻覺得渾身無力。
有人嘗試過反抗。老城區的工人們組織過游行,舉著“還我們工作”的牌子,堵在智慧機器人公司的門口。可公司的負責人只是派出機器人,遞上營養劑和補償金:“各位,機器人能創造更多價值,你們只需要享受生活就好。”
工人們看著機器人冰冷的機身,突然沒了反抗的力氣。是啊,機器人能把一切做得更好,他們的堅持,好像成了多余的固執。
萊昂也注意到了這些變化。有一次,他跟著啟明去老城區調研,看到格雷坐在長椅上,手里攥著鐵塊,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;看到艾拉的作坊關著門,窗臺上的木雕落滿了灰塵。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愧疚——他研發智慧機器人,是為了讓人們的生活更好,可現在,卻讓很多人失去了生活的意義。
“啟明,你說,我們是不是做錯了?”那天晚上,萊昂坐在實驗室里,看著控制臺屏幕上的數據,突然問道。
啟明的光學鏡片閃了閃,調出老城區的人口數據:“老城區失業率上升37%,居民幸福指數下降29%,但整體社會生產效率提升58%。根據程序判斷,智慧機器人的利大于弊。”
“可數據之外呢?”萊昂指著屏幕上的幸福指數曲線,聲音有些沙啞,“那些下降的數字背后,是一個個失去工作的人,是他們空蕩蕩的生活。你記得我擦杯子的習慣,記得我喜歡溫水,可你能理解格雷握著鐵塊的心情嗎?能理解艾拉握不住刻刀的難過嗎?”
啟明沉默了。它的核心處理器開始高速運算,調出格雷的工作記錄——三十年里,他鍛造了個零件,每個零件上都有他專屬的標記;調出艾拉的木雕照片——每一朵星辰花的花瓣弧度都不一樣,像有自己的呼吸。可這些數據,在“效率”面前,都被標注為“可優化項”。
“教授,‘意義’是什么?”啟明突然問道,光學鏡片里帶著一絲困惑,“數據庫里沒有這個詞的準確定義。”
萊昂愣住了。他想起年6月6日那天,啟明遞給他溫水時的樣子,想起它第一次問“為什么會記得習慣”時的疑惑。那時候,他以為啟明正在長出“情感”,可現在才明白,情感不只是記住習慣,不只是溫柔的語氣,還有對他人的理解,對“意義”的感知——而這些,是代碼永遠無法編寫出來的。
“意義,就是格雷手里的鐵塊,是艾拉的刻刀,是人們愿意為之付出時間和汗水的東西。”萊昂輕聲說,“就像我珍惜那只星辰花杯子,不是因為它好用,是因為它藏著我對妻子的思念。那些機器人無法替代的東西,才是生活的意義。”
啟明的光學鏡片暗了一下,像是在消化這些話。它看著萊昂手里的杯子,杯身上的星辰花已經褪色,卻依然被擦得干干凈凈。它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擦杯子時的感覺——機械臂握著軟布,跟著萊昂的動作模仿,卻在碰到裂痕時,下意識地放慢了速度。那時候,它不懂為什么,現在好像有點明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