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特把鋤頭又插回沙子里,只露出個木柄頭——說不定以后,會有人再來這里,看到這個鋤頭,知道這里曾經有人種過地,曾經有過煙火氣。他拍了拍手上的沙子,沙子從指縫里漏下去,落在地上沒了影。繼續往前走,腳步比剛才沉了些,卻也更堅定了——修路,找鐵礦,不僅是為了讓外面的路通到村里,更是為了讓村里的人,不用像這里一樣,離開自己的家,讓黑山西村的土坯房里,永遠有炊煙,有孩子的笑聲。
太陽漸漸西斜,把沙丘的影子拉得很長,像一條條黑帶子鋪在地上。五特終于停下腳步,他的鞋里灌滿了沙,腳底磨出了水泡,一踩就疼。從背包里掏出圖紙,從懷里摸出鉛筆——鉛筆頭已經很短了,他捏著筆尾,在圖紙上標了個“沙窩鎮:多沙丘,無鐵礦痕跡,需繞行”。標完后,他把圖紙疊好,疊得方方正正,塞進貼身的衣兜里,貼著心口,那里能感受到圖紙的粗糙,也能感受到心里的念想。轉身往回走——往沙窩鎮的入口走去。治理好沙窩鎮就可以回家了!
風沙路·歸鄉心
五特把鋤頭木柄按回沙里時,指腹蹭過木頭上的裂痕——那裂痕里嵌著沙,像極了石頭哥手上凍裂的口子,一到冬天就滲血。風卷著沙粒撲在他臉上,他瞇著眼往沙窩鎮深處望,先前看到的土坯房早被沙丘擋了大半,只剩下幾截殘垣露在外面,像被埋了半截的骨頭。
他拎起背包帶子抖了抖,沙子從背包底的破洞漏出來,落在腳邊積成小堆。剛要往前走,褲腳突然被什么東西勾住,低頭一看,是半截露在沙外的麻繩,繩頭纏著塊褪色的粗布,布面上繡著個歪歪扭扭的“禾”字——像是誰家女人繡的帕子,被風沙磨得只剩個邊角。五特蹲下來扯了扯,麻繩埋得深,一拽就帶起大把沙子,他索性松了手,那布角又縮回沙里,只留個線頭在風里晃。
“罷了。”他低聲嘆口氣,剛直起身,就聽見風里飄來聲“吱呀”響,不是剛才推門的動靜,倒像是陶土器物被風吹得碰了壁。五特攥緊手里的小鏟子,順著聲音往西北方向走,沙子沒到腳踝,每走一步都要費半天勁,鞋底的破洞灌進沙,磨得腳底的水泡發疼。
走了約莫兩柱香的功夫,前面出現片殘墻——是座塌了大半的土屋,屋頂的茅草早被風刮光,只剩下三面矮墻,墻皮一層層往下掉,露出里面摻著麥稈的夯土。剛才的響聲就是從墻里傳出來的,五特扒著墻根往里看,沙地上躺著個裂了口的陶甕,甕口卡著塊陶片,風一吹,陶片就撞著甕沿響。
他踩著沙子進去,剛走兩步,腳就踢到個硬東西。彎腰扒開沙,是個陶制的紡輪,比巴掌小些,中間的孔磨得發亮,邊緣還留著手指捏過的痕跡——該是哪家媳婦常用的物件,許是逃荒時來不及帶走,被埋在了這里。五特把紡輪揣進懷里,貼著心口的位置,那里還放著圖紙,紡輪的涼意透過粗布滲進來,讓他想起林晚嫂子紡線時的模樣:昏黃的油燈下,她坐在土炕邊,紡車轉得“嗡嗡”響,線軸上的棉線越繞越粗,她總笑著說“多紡點線,給五特做件新衣裳”。
“要是嫂子見了這紡輪,怕是要可惜半天。”五特摸了摸紡輪上的紋路,剛要起身,目光突然被墻根的沙堆勾住——那沙堆里露著半截青灰色的東西,不是陶片,倒像是石頭。他趕緊用小鏟子扒沙,沙粒順著鏟子縫往下漏,扒了半晌,才露出塊巴掌大的石磨盤,磨盤上的齒痕還清晰,只是被沙磨得光滑,邊緣缺了個角,像是被重物砸過。
石磨盤旁還埋著個陶碗,碗底刻著道橫線,是小孩子畫的記號。五特把碗捧起來,碗里積的沙順著裂縫往下掉,他晃了晃,從碗底倒出顆干癟的野棗核——許是哪家孩子藏在碗里的零嘴,沒來得及吃就被風沙埋了。他盯著棗核發愣,突然想起三冬走時塞給他的紅薯,當時紅薯上還沾著泥,三冬說“哥你揣著,餓了就啃,比野棗甜”。
風突然大了,卷著沙粒砸在殘墻上,“啪啪”地響。五特把陶碗放回沙里,剛要轉身,就看見墻縫里卡著片竹篾,篾片上刻著個“阿”字,后面的字被風沙磨平了,只剩下道淺痕。他伸手去摳,竹篾脆得一碰就斷,碎渣落在沙里,瞬間就被風吹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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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阿爹?阿娘?”他輕聲念著,心里發堵。以前在黑山西村,村里的孩子都愛在竹片上刻爹娘的名字,掛在脖子上當護身符。三冬也刻過,刻了個“哥”字,用紅繩系著掛在胸前,睡覺都不摘。不知道她現在的竹片還在不在,有沒有被野狗叼走。
正想著,遠處突然傳來陣“嘩啦”聲,像是沙丘塌了。五特趕緊往高處走,爬上旁邊的小沙丘,往聲音的方向望——是剛才看到的那排土坯房,其中一間的屋頂徹底塌了,黃沙卷著殘草往上揚,遮得半邊天都黃了。他心里一緊,拔腿就往那邊跑,沙子灌進鞋里,磨得水泡破了,滲出血來,他卻渾然不覺。
跑到那間塌房跟前時,沙塵還沒散,五特捂著嘴咳嗽兩聲,等沙塵落得差不多了,才往里面走。塌下來的土塊混著沙子堆了半間屋,他用鏟子扒開土塊,剛扒了兩下,就看見塊染著深色痕跡的粗布——不是風沙染的黃,是發黑的褐,像極了干涸的血。五特的手頓了頓,慢慢把布片扒出來,布片上縫著塊獸皮,獸皮邊緣磨得卷了邊,上面還留著牙印,像是被什么動物啃過。
“這是……”他剛要細看,布片下突然露出個小小的木牌,木牌上刻著個“禾”字,和剛才麻繩上的字一模一樣。五特的心猛地一沉,他把木牌拿起來,木牌上還纏著半截紅繩,繩頭磨得發亮——是孩子的護身符,和三冬的那個一模一樣。
風又刮起來了,吹得殘墻“嗡嗡”響。五特捏著木牌,指腹反復蹭過那個“禾”字,突然想起村里的老人們說過,以前沙窩鎮不是這樣的,是個種莊稼的好地方,家家戶戶都種谷子,秋天時田埂上全是金黃的谷穗,孩子們在田里跑著撿谷粒,女人在家紡線,男人在地里收割。可現在,谷穗沒了,孩子沒了,只剩下黃沙和殘垣。
“造孽啊。”他低聲罵了句,剛要把木牌揣進懷里,就聽見身后傳來陣“咕嚕”聲,像是陶甕滾動的動靜。五特猛地回頭,看見不遠處的沙丘下,有個完整的陶甕正順著沙坡往下滾,甕口沒封,滾過的地方漏出些東西——不是沙,是些發黑的草籽。
他趕緊追過去,在陶甕滾進沙坑前抓住了甕頸。陶甕沉甸甸的,他晃了晃,里面傳來“沙沙”聲,像是裝了不少草籽。五特把陶甕放在沙地上,用小鏟子撬開甕口的木塞,里面果然裝滿了草籽,發黑發干,卻還能看出是谷子的種子。甕壁上刻著行小字,被沙磨得模糊,他湊過去仔細看,才認出是“永和三年,禾家留”——永和是前朝的年號,算下來,這陶甕埋在這里,少說也有二十年了。
“禾家……”五特捏起把草籽,草籽一捏就碎,“是種谷子的人家吧?許是想著開春播種,結果……”他沒再說下去,心里酸得慌。以前在黑山西村,每到秋收,家家戶戶都會把最好的種子裝在陶甕里,埋在屋角,等著來年播種。石頭哥總說“種子是念想,留著種子,就有盼頭”。可這禾家的種子,卻永遠等不到播種的那天了。
他把木塞塞回甕口,剛要把陶甕挪到殘墻下,就看見甕底沾著塊布片,布片上繡著個“穗”字——和剛才麻繩上的“禾”字湊在一起,是“禾穗”。五特的心猛地一跳,他想起村里的孩子,名字里總帶些莊稼的字眼,盼著能有好收成。這“禾穗”,許是哪家的姑娘,或是個半大的小子,跟著家人逃荒時,把家里的種子和護身符都留在了這里。
風突然變了方向,卷著沙粒往東南吹,五特順著風的方向望,遠處的沙丘間隱約露出個土臺,像是祭祀用的壇。他拎起陶甕,把紡輪和木牌揣進懷里,往土臺的方向走。沙子越來越厚,走一步陷半步,陶甕撞著腿,疼得他直皺眉,可他卻不敢松手——這是禾家的念想,也是沙窩鎮的念想,不能丟。
走了約莫半個時辰,終于到了土臺跟前。土臺是用夯土筑的,有半人高,上面裂著大縫,縫里全是沙。土臺中央插著根斷了的木桿,桿上纏著塊褪色的幡布,布面上畫著個模糊的谷穗圖案——是祭谷神的幡。五特把陶甕放在土臺中央,對著陶甕鞠了一躬:“禾家的鄉親,我把種子給你們帶來了,就放在谷神跟前,盼著有一天,這里還能長出谷子。”
說完,他剛要轉身,就看見土臺的裂縫里卡著個小小的陶偶——是個抱著谷穗的娃娃,陶偶的臉被沙磨平了,可懷里的谷穗卻還清晰。五特把陶偶摳出來,陶偶的底座刻著個“安”字,和木牌上的“禾”、布片上的“穗”湊在一起,是“禾穗安”。
“是個姑娘的名字吧?”他摸著陶偶的頭,陶偶的釉色早就掉光了,只剩下粗糙的陶胎,“禾穗安,平安的安……你爹娘定是盼著你平平安安的。”風卷著沙粒打在陶偶上,發出“沙沙”的響,像是姑娘在哭。五特把陶偶放在陶甕旁邊,又把紡輪和木牌擺好,才對著土臺再次鞠躬:“我叫五特,是黑山西村的,要去尋鐵礦修路。等路修好了,說不定會有人來這里,幫你們把谷子種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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剛直起身,就聽見身后傳來陣“咔嚓”聲,像是木頭斷裂的動靜。五特回頭一看,是剛才那間塌房的殘墻徹底倒了,黃沙卷著土塊往這邊涌,他趕緊往后退,卻被腳下的沙子絆倒,摔在沙地里。懷里的圖紙掉出來,被風吹得往沙丘下跑,五特趕緊爬起來去追,手指被沙粒磨得發紅,終于在圖紙要掉進沙坑前抓住了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