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初,衛斳之所以在大婚第二日大張旗鼓的出發前往鞍縣,目的是引起楚王的注意。果然,在他回到遼東的當日,便遭人刺殺,若不是陛下早有謀劃,提前安排梁縉留在城中監視滁國三軍,恐怕他早已命喪黃泉。而此事,恰好驗證了滁國與巒夷間的關系非同一般。
梁縉與史葉在追蹤刺殺衛斳之人時,發現刺殺者的姑表兄竟是滁國三軍中主管軍賦的右司馬。據此人交代,其之所以鋌而走險刺殺衛斳,全是為了軍餉。
按大灃律,諸侯的軍餉向來由諸侯國自行撥付??闪嚎N發現,近五年來,屈疆所率的左軍軍餉,除正常撥付外,還有一筆額外款項,來源不明。順著這條線索深挖下去,竟發現這筆軍餉與巒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。
滁國與巒夷,明面上進行著正常的貿易往來,實則在背地里,巒夷一直定期向滁國輸送大量的財物。而屈疆作為楚王的心腹,自然知曉此事,且參與其中。其利用手中的兵權,將左軍的骨干偷偷調撥至巒夷,協助巒夷訓練私兵,以此換取巒夷給予的巨額錢財。這些財物一部分被用于擴充三軍實力,以圖在逸都朝堂收買重臣,進一步鞏固勢力,另一部分則被屈疆暗中私吞,中飽私囊。
照理說,陛下既已知曉楚王與巒夷的謀反之事,勢必會出手。但滁國有左、中、右三軍,若一同鏟除,定然會引發滁國上下震動,甚至可能激起三軍反抗,到那時,局勢將難以控制。故而,陛下才選擇了先從屈疆入手,以他謀逆、私通外敵、中飽私囊等罪名,將其定罪處斬,進而先威懾滁國朝堂,再逐步瓦解其余勢力。
衛斳作為陛下手中的一把利刃,自然責無旁貸??墒牵@樣的老狐貍上鉤,并非易事。
衛斳深知屈疆老謀深算,行事極為謹慎,若沒有十足的把握,很難讓他露出破綻。于是,衛斳便與陛下商議,設下了一個周密的局。
一方面,衛斳先是安排人制造了西院走水一事,旨在趕走玉琴。玉琴在楚夫人身邊多年,頗得其信任,楚夫人安排她作為蘇邑昭的陪嫁掌事一道入府,便是為了時刻掌握主帥府的動向,將消息傳回宮中。西院走水,玉琴監管不力,按府中規矩,應處以重責,但看在楚夫人的面上,最終只是將她遣回了宮中。此舉看似是意外導致的走水,實則是切斷了楚夫人安插在府中的眼線。玉琴一走,楚夫人短時間內很難再安排合適的人進入主帥府。如此一來,青廬算是徹底干凈了。
另一方面,衛斳利用徹查府中走水一事,借宮正之手揪出石脂水線索,繼而將滁國三軍倒賣石脂水一事公之于眾。石脂水本是軍中禁物,私自倒賣乃是大罪。楚王作為三軍統領,雖未直接參與倒賣,但他手下的滁國三軍卻牽涉其中。此事一經曝光,逸都朝堂頓時嘩然。楚王為了平息風波,給陛下一個交代,不得不親自徹查。
起初,衛斳并未懷疑過屈婉兒。畢竟,屈婉兒自入府以來,一直表現得溫婉柔順,對他也是敬重有加。但那日他重傷后,屈婉兒的過分體恤,反倒勾起了他的疑慮。她衣不解帶的守在他身邊,甚至自作主張的不許任何人靠近青廬,在潘瑤前來探望之時,更是百般阻攔,只說他需要靜養,容不得旁人打擾。
那段時日,楚蘅需每日出入青廬為衛斳治傷,見到屈婉兒的次數亦較往日多了不少。他雖是醫者,平日里卻一直與商隊同行,因而對一些珍貴物料、衣裳首飾,頗有幾分了解。
屈婉兒身上的衣料,皆是清一色的緙絲織錦,就連身邊伺候的巧芹所穿的,亦是價格昂貴的綢衣。要知道,織錦的市價是普通娟綢的十五倍,不僅因其用料講究,更需耗費過量時長與人力,一直被視作貢品,專供于朝廷與各諸侯王室。而她身為左媵,即便其父是滁國重臣,府上用度較為寬裕,亦不至于到如此奢靡的地步。何況,她初入主帥府時,帶來的嫁妝清單上并無如此貴重之物。正因楚蘅的提醒,衛斳這才開始留意屈婉兒的一舉一動。
偏巧,走水之事發生前幾日,屈婉兒身體不適,其院里的侍醫看診后拿捏不定,便讓人來請楚蘅前去診治。楚蘅在為屈婉兒診脈時,意外發現了她屋內的降香黃檀幾與斧依。這兩物的出現,猶如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,在楚蘅心中激起了層層疑慮的漣漪。他雖專注于醫道,卻知曉這等物件非尋常人家所能擁有,更遑論是一主帥府的左媵。其深知此事非同小可,若不及時告知衛斳,恐會釀成大禍,這才將自己的所見如實稟告。
于衛斳而言,屈婉兒之事只是這一切中的一場意外。不曾想,卻成了推動屈疆謀逆之事敗露的關鍵一環。
得知降香黃檀和斧依之事后,衛斳并未急于聲張,而是暗中派人調查了屈婉兒院中那些越矩之物的來處。不查不知道,一查之下,竟證實了屈疆與巒夷人之間那見不得人的勾當。其深知,僅憑調查得來的線索,還不足以將屈疆徹底定罪。畢竟,屈疆身為滁國重臣,在朝堂上經營多年,根基深厚,若沒有確鑿的證據,很難讓其伏法。于是,衛斳決定再做一場戲,這才有了后來的屈婉兒中毒一事。
“也就是說,屈婉兒中毒,其實是將軍做的?”芷蘭盯著蘇邑昭的側臉,一臉的不可思議。
從偏廳回來后,蘇邑昭便獨自站在窗前,望著院外隨風搖曳的樹枝上發呆。聽見芷蘭的聲音,才抽回思緒道:“也不全是,將軍只是順水推舟罷了。屈婉兒院中的那些越矩之物,本就惹人懷疑。將軍不過是讓潘瑤‘恰好’知曉了東院的墨菊,又‘恰好’讓屈婉兒中了這墨菊之毒罷了?!?/p>
芷蘭聽得瞪大了眼睛,捂住嘴低聲驚呼:“可……可將軍是怎么知道屈婉兒那日就一定會吃那菊花膏的?”
蘇邑昭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,他哪是知道,他分明就是算準了的。當初,他讓李管事故意讓自己知曉東院的那叢墨菊是他找人栽種的時候起,怕就已經在心中布下了這局棋了吧。
潘瑤生性活潑,向來我行我素。知道那墨菊后,定會想方設法打探。而那菊花膏,不過是衛斳為潘瑤設下的一個誘餌罷了。他深知,以潘瑤的性子,在此時得知屈婉兒要做菊花膏,必會有所行動。果不其然,最后的一切都如他所料。
潘瑤得知屈婉兒要做菊花膏后,便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與沖動,讓人打聽了藥室采買菊花的日子,并趁機將往日固定采買的白菊換成了墨菊……
聽了蘇邑昭的話,芷蘭似懂非懂地點著頭,小聲嘀咕道:“將軍這心思,也太深了些??膳浀茫侨諊缷邒哒f是從藥室領的墨菊。莫非,藥醫他……”
蘇邑昭將目光從院外收回,微微垂眸,一邊整理著裙擺一邊道:“他自然是知曉的,否則,又怎會那么‘恰好’地任憑那白菊變成了墨菊?”
芷蘭不禁打了個寒顫,小聲道:“夫人,將軍這般行事,會不會……太過狠辣了些?”
蘇邑昭吐了口氣,道:“若不狠辣,如何自保?”這話像是在回答,亦像是在提問。
直至戌時末刻,衛斳才回到青廬。
一番梳洗,蘇邑昭換上干凈的里衣,正對著銅鏡梳理著那頭五黑的長發。聽見外頭的聲響,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,繼而若無其事地繼續,只當未聞。